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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一步先生传

  慢一步先生是个正儿八经的文人。

 

  文人如他,总是要戴着脱了漆的圆边眼镜,穿着一袭平平整整半破长衫,踏着方方正正的平头布鞋。然而由于方正,布鞋难免显得有些不合脚——但做人要方正——走起路来只能伛偻着身子,忍着疼痛,一步三顿。

 

  细说起来,这“慢一步”可有诸多不便。每每政府欠了资,文职教员们就会纠集起来去讨薪。慢一步先生也是其中一员,可他总是走三步颠两步地跟在人民群众的最后头。等他好不容易赶到市政府,猢狲们却早领了大大小小的纸票们一哄而散了。唯他一人在政府的门槛前徘徊,唯唯诺诺半天才小声挤出一句:“可还有薪?......”通常他会换来值班小姑娘关上门窗的一声响,或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薪?那还有甚么薪!平些日子也不见得你们扛上炮仗往前冲,这时候到哭爹喊娘起来!依我看,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窝兔子来得便宜!”不消说,慢一步先生这个月的工资又落了空。

 

  幸得慢一步先生的老父是个正儿八经的商人。他早年无故被进京赶考的秀才啐过一口,以至时至今日仍旧厌恶极了他儿子身上的文人气,嫌他是块酸豆腐。但老父毕竟是前朝的封建余孽,归宗观念根深蒂固。于是他就十年如一日地守着钱庄,等着儿子哪天浪子回头来继承家业。慢一步先生是个孝子,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游荡到钱庄,半真半假地宽慰他老夫。虽说他两耳不闻铜币响,但也能把他老父乐得像个皱了皮的干瘪核桃。

 

  然而这人一旦沾上“商”字,便会惹上一身的铜臭味,是要被那些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文人们所排挤的。虽说慢一步先生对生财之道一窍不通,但是无奈同行相轻,难免会被暗中指摘。稀奇的是,他本人却对这事却半分怨气也无,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等慢一步先生终于意识到这个存在多年的汹涌暗潮后,他绞尽脑汁地想找出一个体面的与老父划清界限的做法。这时,钱庄里传来了老父因劳累过度猝死的噩耗。人人都说是奸商发钱生钱、利滚利的不义财,刮尽了民脂民膏。三殿里的阎王爷也看不下去喽,派鬼差索了他的命去,不然何以没病没灾地就突然去了?下辈子准是投进个甚么畜生道,给庄稼汉们做牛做马,才能偿了这辈子欠下的孽债......如此这般的怪力乱神,竟也沸沸扬扬地传遍了街头巷尾。

 

  慢一步先生又能怎么办呢?——慢一步先生是个正儿八经的文人。

 

  文人如他,收敛了老父的遗骨,盘出了这一爿的大家大业,只留下几件玉器古玩,置了块城外顶好的风水宝地,让红白喜事的唢呐勉强地响上了几声,安安静静地将老父下了葬,使钱庄彻底成为县志里的一个剪影。

 

  等后事处理妥当,慢一步先生就携了这几件古董,成为一个“纯粹的文人”了。

 

  坐吃山空是叫花子的生存之道,慢一步先生不是个叫花子。辞了教员一职后,他不分昼夜地在新置的小阁楼里伏案写作,来赚取些微薄的润笔,以此来得到精神上自立的满足感。他早年作的文章,无外乎诗词古文、玉饰铜器一类的,无功无过,总还有空闲的版面肯要。

 

  一日,他正揣着定稿,徒步前往报社,半路上却被卖报的孩子拦住。报童硬生生塞给他一张报,顺手从他兜里抄了一个铜板,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气呵成做完后扬长而去。等他走后,慢一步先生摊开报纸一看,上面赫然油印着抨击他的社论,说他是不思进取的封建老学究。在亡国灭种、人人自危时,却仍吟诗诵月,实乃家国之不幸,文人之败类。那个年代,文人之间的论战实不稀罕,可慢一步先生却把这社论圈圈点点,试图找出一个驳回的平衡点:既能斥责伊的满口胡言,又不伤了文人间的和气。他凭着无用的执着将辩白初稿涂涂改改又删删减减,桌上的废稿堆得比他的脑袋还要高上几寸。然而再疯狂的争论也经不住时间的消磨,一来二去这事儿也就暂且被搁置了。

 

  虽说论战因慢一步先生迟迟没有拿出完整的辩白终稿来而草草收场,但总归是押着他的肩,抻开他的眼,让他初见外面这个思潮翻涌的世界。他尝试买些讲述主义理论、救国之策的书籍来仔细研读。信仰与爱情同宗,即便是平民布衣,也能为他们肝肠寸断、蹈死不顾。慢慢地,慢一步先生成为了一个朝圣者,堆在他桌案上的主义理论比他的脑袋还高。

 

  他又开始写作。一种滚烫且狂热的无形力量攫住了他的魂灵。他甚至觉得他的笔尖在燃烧,灼热得几乎要将书籍焚进他的骨血。他偏执地想阐释出最深刻、最纯粹之论点,在苦心钻研了三秋有余后,终于编出一丛不负所望的文稿讲义。报社青眼相加,分批将其刊载到最惹眼的版面上。

 

  几乎也在同一时,当局查封了报社。甚至在警察破门而入,箍住他的双手,押着他往警局赶时,他依旧笃信是抓错了人。直到他在警局里看到惨白的墙上明晃晃漆着某某主义时,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早已改朝换代。

 

  他开始他一生中最暗无天日的日子。在这炼狱中,他跛了右脚,成为一个真正的慢一步先生。

 

  离开监狱后,他回归到最初深入简出的生活,在玉饰铜器中醉生梦死。他恐惧信仰与思潮,因为他们焚毁了他的右脚。

 

  摆钟的齿轮是锈蚀的,阁楼里的时间是凝滞的。而山雨欲来时,风却总会满楼。国统区彷如大厦将颓,轰然沦陷。文人们人人自危,蜂拥般踏上前往香港的渡船或国外的飞机。他开始害怕,害怕他又会跛了左脚。慢一步先生倾其所有买了一张前往香港的船票——典当钱庄的余银大都被警察抄了去。

 

  逃亡的那天,码头上人山人海,严丝合缝的人群里找不到一根针的容所。慢一步先生不是个文人。他是个跛子。一个想亡命天涯的跛子眼睁睁看着几尺之外的船板被扔在海面上却毫无办法。他此时急欲生出双翅,挣扎着飞离这方生养他的土地。他听见汽笛的鸣声,轰隆隆地充斥了他的身躯,使他的心如擂鼓般病态且急速地跳动了起来;他看见船囱里翻滚出的黑烟,它们慢慢升腾到天空上,遮天蔽日的。

 

  要下雨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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